今年下了太多雪了,不知誰這樣低語著。
這樣下去的話到春天就會河水氾濫,引起水災。
「那麼,果然還是要那樣嗎?」
「是啊,祭一個小孩給山神吧,希望雪別再那樣下個不停了。」
場面突然變得沉重。到底祭誰家的孩子,在場的人並沒有說來。
「今年真是萬幸,不用抽籤決定哪家的孩子了,因為有別處來的孩子。」
啊啊,就是這樣。那是個總是看著不遠方某處的奇特的孩子。
就這樣,村子的集會就萬事大吉地結束了。
隆冬時節,小孩被運上了山。為了不讓他逃跑,把他結結實實的捆在了神木上。之後,人們丟下他離開了。
「要乖乖待著哦,明天到了就來接你。」
雖然一聽就知道是騙人的,孩子仍乖乖的頷首,不做抵抗。
一旦沒用了就會被捨棄,毫無原因給予溫柔是不可能的事,他明白。
儘管在嚴寒中快凍僵了,但是他還是恍惚地抬起頭,凝望遠方。
從有記憶時開始,不知不覺凝望就變成了習慣。孩子連自己是什麼時候養成這種習慣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哪裡呢?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的事。
到了夜晚,因為寒冷手腳都失去了知覺,意識也開始朦朧了。今晚不可思議的沒有下雪。因為自己被獻給山神的原故嗎?我多少幫上了一點忙了嗎?讓村裡的人開心了嗎?……要是那樣,就好了。
孩子輕嘆一聲閉上了眼睛,此時,耳畔傳來了小鳥振翅的聲音。
意識恢復了一些,孩子抬起頭,仍舊在夜裡看著不知名的遠方,在那同時,黑暗中傳來了聲音。
「……你到底在等什麼?」
孩子大吃了一驚,沒想到竟然有人在!
看見了沐浴在月光下的人影,孩子看著他,這人應該是山神吧!
身上的衣服好漂亮!——就算在被賣來賣去、丟來丟去的人生中,一次也沒見過穿著這麼漂亮衣服的人。
不過……這個山神的表情好像萬分不爽呢——孩子不禁這麼想。
「我在問你話,你到底在等什麼?」
那個年輕的山神又問了一次,看起來好像很偉大的樣子,真不愧是神仙。
孩子慢慢的眨了眨眼,偏頭想著為什麼神明會問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呢?我沒有在等待,他明白不會有任何人來救他,就算明天到了也不會有任何人來。
從有記憶以來就過著不斷被轉賣的生活,自己連自己是從何而來的都不知道,自己所擁有的也只有名字這樣東西罷了,可以等待的人並不存在。
所以,沒有在等待什麼,想這麼回答的剎那間——並非腦袋而是內心的某處,知道這是謊言。
——在等著什麼?
被詢問的孩子第一次發覺。沒錯——自己在等待著誰?一直等待著。
等什麼、等誰?他都忘了。不論從何處被輾轉販賣到何處,察覺時自己卻總是看著遠方某處。活著就已經很吃力了,所以把什麼都忘掉了。就連把什麼都忘掉了這件事,也忘得一乾二淨。不過,自己確實在等著什麼、等著誰——這一點能強烈地感受到。
在不知名的遠方被埋葬的記憶。
不知道——孩子答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第一次,孩子哭了,終於發現這是對自己來說無可取代的東西,對一無所有的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事物,可是自己卻把它給忘了!
真是愚蠢到了極點!就這樣死去,實在是太悲哀了。
「你的名字?」
少年一邊哭一邊恍惚地回答,那個他唯一擁有的——名字。
「コウ(光)。」[「光」和「絳」的發音在日文中都讀kou。根據後文內容這裡應該是「光」——譯者注]
不知何處,又傳來小鳥振翅的聲音,他聽得到。
序章
靜幽幽的夜。
樹葉打到窗戶落下的聲音傳入耳中,絳攸一下停住了筆,屏息細聽,可以聽到些許劃破夜幕之風路過的聲音。夏天結束了,小蟲子們唱著悅耳的歌曲。
真是奇妙的感覺。……究竟,到現在為止有沒有為了樹葉呀、風聲呀停過筆呢?蟲鳴之類的,有沒有在意過呢?
冷不防傳來了腳步聲。
悠然的,自信滿滿的腳步聲,徑直朝吏部侍郎室走來。
絳攸只是茫然地聽著那漸漸接近門口的腳步聲。
……出什麼事了嗎?雖然腦中某個角落隱約明白,但是連日的通宵後,已經身心具疲的絳攸決定不考慮這件事。
直到門被打開,絳攸所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筆擱下。
擱筆的一瞬間,手腕抖個不停,絳攸有點自嘲地笑了笑,真虧得這樣的手還能工作到現在。
門被打開的時候,絳攸明白了產生剛剛那種奇妙感覺的原因。
……啊,是啊
總是嘈雜不堪,不可能有閑工夫顧及到風聲和蟲鳴的吏部,今天一點人聲也沒有。
在靜到不能再靜的靜謐中,侍郎室的門被打開了。
站在那裡的青年,是絳攸非常熟識的。但是,有點令人吃驚的是——他的樣子,絳攸真的好久沒有見過他的那種裝扮了。
「……楊修?」
作為監察官吏筆頭的蒙面官吏,楊修精通所有官位的工作。做有資格決定官位升降工作的人,如果被太多人知道長相的話就容易引起收賄受賄之類的麻煩。因此,吏部的檢察官不得不在很短期間內就換人,但是只有楊修一個人是例外。不管到哪裡都能馬上潛藏起來,這也是他不被任何人知曉的緣由。
「嗯,是的。是我。」
楊修微微一笑,鼻樑上架著一副時髦的眼鏡。那副眼鏡也是絳攸不常見到的。而且頭髮也在脖頸處利落地剪短了。
「……頭髮怎麼了?」
「前幾天,被朋友強迫剪了。」
「……好像頭髮的顏色從中間開始不太一樣了。」
我在說蠢話——絳攸模模糊糊地感到。真像笨蛋一樣。
這種完全沒有營養的對話,楊修也賞臉回答了。
「為了變裝用了染髮劑,顏色掉了,於是中途戴了假髮,因此發梢是黃的,根部新長出來的是黑的。打理起來很簡單,我很喜歡哦。」
楊修撓了撓順直的頭髮,這種不可思議的顏色搭配,意外地適合楊修。
現在就算秀麗遇到他一定也認不出來吧。那次考核時,那種滿溢的平庸感覺,現在連影子也不剩。面孔雖然一樣,但表情和氣氛完全不同。深謀遠慮的眼神、略帶嘲笑的薄唇、毫無破綻的貴族式舉止、冷淡卻誘人的聲音,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從頭到腳都洋溢著才氣,現在的楊修,只要看過他一眼,沒人會認不出他來吧。
(啊,這樣啊……)
絳攸俯視著供奉在鎮紙旁邊的吏部侍郎大印,用慣的印章非常地順手,臉上浮現出自嘲的笑容。——都以為是自己的東西了,但是,不是的。
「……你是,來拿回這個印章的嗎?」
「沒錯,除此之外還有何事?」
楊修輕鬆地聳了聳肩,就像平常一樣。只是眼鏡吊鏈的響聲,與平常有些許不同。雨聲,清晰可聞。然後楊修用一如平常的冷淡聲音說道——
「坐在那把椅子上的人,不應該是只懂嬌寵紅黎深的保姆,而應該是吏部侍郎!」
……和『像吏部官的吏部官』的時候不同。楊修用看一眼誰都會記住的鮮艷面容,揭去所有的面紗恢復成本來的面貌,堂堂正正地進入吏部侍郎室。
如果絳攸沒有被提拔的話,本應該成為吏部侍郎的這個男人說道——你已經不行了,所以我來代替你——為此,他用不打算再做監察官的面貌來到這裡。
「現在的你不是吏部侍郎,只是個蓋印的普通人,笨蛋也可以做。唔,陛下也是一樣呢。說物以類聚好呢,還是說近墨者黑好呢,反正無所謂!」
這番話里連一點輕視的意味都沒有。在這種純粹敘述事實的漠不關心的語言里,有的只是對自己幾度出言試探也毫無行動的吏部侍郎的幻滅。
「作為紅黎深的保姆的話你合格了。拚命地四面張羅哄他開心、幫他處理善後,像個跟屁蟲似的,真虧得你能粘著他不放圍著他轉呢!但是,紅黎深的保姆兼善後處理可不是吏部侍郎的工作哦。」
絳攸什麼也沒能辯駁,只是緊緊地咬住了嘴唇。……說的一點兒也沒錯。
自從黎深像岩石一樣不再動以後,自己該做什麼、怎麼做才好也變得不清楚了,除了不斷地處理不停堆積的工作以外,什麼也做不了。
「……不清楚怎樣做才好?不對吧,僅僅是不想考慮而已,你明明知道自己該如何做,直到現在,你不都是好好地履行了你的職責了嗎,為什麼牽扯到紅黎深,你就做不到了呢?」
絳攸內心深處一片冰涼。
不想再繼續聽後面的話,不禁把吏部侍郎印扔了過去。
「——你是來拿這個的吧!請便吧!」
一片沉寂。絳攸扔出印章的右手緊緊握成拳頭,雖然感受到了楊修的視線,但是絳攸沒有能抬起頭來。
已經完全被楊修捨棄了,這麼一想,手腳不覺顫抖了起來。
第一次和楊修見面時的情形,絳攸現在仍然記得。
即使對黎深也毫不讓步,用直言不諱的銳利措辭進行激烈爭論的年長的吏部官。
楊修注意到絳攸後,摘下戴著的眼鏡,略帶諷刺地輕揚嘴角。
「啊啊,終於來了個和其他廢物不一樣的。罷了,盡量呆長點兒吧。」
後來情況變成了絳攸被楊修把吏部的工作整個灌輸了一通,並且被到處跑來跑去的他強加了許多工作。不久之後,這些工作自然而然地變成了絳攸的工作,不知不覺間自己的官位竟已超過了楊修。
本來楊修就任吏部侍郎已差不多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大家還開玩笑擔心兩個人會不會像工部的管尚書和歐陽侍郎一樣成為萬年吵架組,但是就在上任之前這事不知什麼原因突然沒戲了。過於年輕的絳攸之所以能被認定為侍郎,也是因為楊修本人誠心誠意地表示不反對。
「唔……我希望你能成為使我人盡其才的上司。稍稍等等你也沒關係,在對你的評估完成之前,我會對你使用敬語的,吏部侍郎。」
今天,他完成了評估。
雨聲的間歇,喀嚓一聲響。摘下眼鏡及鏈子的響聲——絳攸只是低著頭聽到而已,至於楊修現在表情如何,絳攸不得而知。
「……你,此時此刻,沒有別的可說的了嗎?」
此時此刻——這句話,對於連日熬夜累到精疲力盡,連思考和感覺也遲鈍了的絳攸來說,就彷彿事不關己似的在遠處迴響。
是的,陛下還沒有從藍州回來,楸瑛也不在。楊修抓住這一空隙來到這裡,要他交出吏部侍郎印章。應該當場怒吼——少開玩笑,或者應該逼問楊修到底在想些什麼。吏部侍郎的位子,應該不是那麼簡單就能讓出的。最重要的是這是『紫劉輝』所擁有的極少數的力量之一。
然而絳攸卻輕而易舉地扔出了印章,大喊了一聲——「請便吧!」
這就是全部的回答。
能說什麼,從絳攸口中透露出來的,只是身心具疲的一句話——
「……沒有什麼可說的。」
扔出吏部侍郎印章的那一瞬間,也一起將陛下的信賴給扔掉了,背叛了楸瑛、秀麗——所有信賴著『官吏?絳攸』的人們。
只為了和一個人交換而已。
疲憊不堪了。
即使知道自己錯了,也不願想自己哪裡錯了。
應該怎麼做,即使從心底就知道,但是也不願正視。
覺得如果假裝沒發覺走錯路的話,就能留在和從前一樣的地方。
所以,自己什麼也沒做。對黎深選擇『什麼事都不做』這件事掙一隻眼閉一隻眼,只是向後拖延著。如果等待的話,如果發生什麼事的話——比方說邵可大人呀悠舜大人呀對他進行說教的話,王上回來的話——就又能像平常一樣。
雖然微微感到事情在起變化,卻不敢面對,原本應該能夠改變些什麼的時間,全部被虛度過去了。
就這樣,被楊修捨棄了。
長長的沉默之後,開口說話不是楊修也不是絳攸。
「已經差不多可以了吧,楊修大人?我也並不是很空啊。」
門口站著一個絳攸沒見過的比自己更年輕的青年。根據年齡和言語行動,絳攸明白了他就是——監察御史?陸清雅。
別名『官員殺手』的他,看絳攸的眼神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
絳攸緩緩地站起身來,已經什麼也不想想了。更不想呆在楊修的面前,不管怎樣也好,想立刻離開這個地方。
擦肩而過之時,楊修短短地問道:
「這麼容易就放棄了嗎?你啊!」
楊修話語中的敬語統統消失了。這是真正的最後通牒——憑著僅剩的一絲理性,絳攸不知不覺這麼認為。如果回答什麼的話,可能會有什麼改變。但是絳攸差不多所有的思考都停滯,已經管不了什麼了,就連考慮這件事都拒絕了。
絳攸什麼也沒回答,連楊修的臉也不看,只是擦肩而過。
「不像樣子呢!」
楊修冷冰冰地小聲說道。
「……李絳攸大人,為了調查吏部的問題,請允許我將您羈押。」
陸清雅說這番話的同時,吏部侍郎室的門關上了。那一瞬間,絳攸回頭看了一眼楊修,但是楊修沒有再回頭,彷彿就像從來就沒有過絳攸這個人似的,吏部侍郎室迎來了楊修。那一刻,絳攸的位置徹底消失了——
從吏部中,也從尊敬的信賴的楊修的心中消失了……
——那日,絳攸因為接受調查的名義,被押入大牢。
紅州——在紅家本家,她看著小叔發來的這封報告。
這位女子的年齡約在三十多歲,微卷的長髮和隱藏在眼瞳中的堅強意志使她成為讓人印象深刻的美女。雖然面龐美麗而文雅,但不知怎麼總有些中性的感覺。
她的身旁是她丈夫的弟弟,正十分不悅地等待著迴音。
她讀完後,按著額頭嘆息了一聲。小叔立刻詢問起來。
「……百合嫂嫂!」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還年輕著呢,把你的眉頭的皺紋給去了吧,玖琅。」
被稱作嫂嫂的她,不客氣地用食指轉圈揉著玖琅的眉頭。玖琅摩挲著眉頭,卻沒有表現出討厭的樣子。
作為黎深的妻子、絳攸的養母,她再一次看起報告。
「……藍家也好,中央也好,在我為工作到處奔走個不停時,事情一下子進展了很多呢。本來只要黎深行動的話,多少時間都可以爭取到的。被逼入困境了呢……算了,不過那個對政事一點也不關心的黎深不可能會行動的啦……」
「那是因為兄長對王家非常厭惡。」
玖琅皺起了眉頭,百合認真地看著小叔,其實玖琅才應該當官吏,他的話,一定可以作為官吏不被感情左右,自覺考慮己方的立場和責任,在國王的身旁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吧。但是,這種事現在說也沒用了。因為百合自己也是,在黎深參加國試的時候,雖也曾想過這傢伙沒問題嗎,但是卻沒有阻止。
百合閉上眼睛。
各種以前看見卻佯裝未見的欠債,現在到了不得不還的時刻了。當然百合自己也是。
「玖琅,我暫時放下紅家的工作,不礙事吧?」
「當然。……兄長和絳攸,拜託您了。」
看著深深低下頭的玖琅,百合的眼瞳晃動了。
百合知道這個比任何人都更愛自己一族,愛兩位兄長、立刻承認沒有血緣的絳攸是侄子的玖琅,在三兄弟中,是最溫柔最堅強且心地善良的青年。
百合緊緊地揪住了玖琅的鼻子,其實,現在最想馬上飛奔過去的就是他了。
「……真笨呢,那是我的丈夫和兒子啊,當然的吧。不要說什麼拜託了。……好了,馬上出發去貴陽,不快點的話,那兩個人就變成孤孤單單一個人了。」
其實非常討厭變成孤單一個的那兩個人。
因為覺得兩個人一起的話就沒事了,所以扔下了黎深和絳攸,一個人到處奔走。
百合一邊站起身來,一邊用手按著感覺到響起不祥之音的內心,手指輕輕顫抖。
——也許應該一直和他們在一起的。意外地百合感到一陣後悔。
那兩個人,就算在一起,也可能一直只是一個人。
因為沒有自信,被誰強烈地依存著。想著沒有什麼證明的話就不行。
所以不管到何時,總是把自己放在最後。
(拜託了,王上、悠舜大人,在我到達之前,不要捨棄這兩個人。不要說不要他們了。)
因為被誰捨棄,被喜歡的人當成雕像似的丟在一旁,這兩件事對那兩個人來說,是最可怕的。
劉輝做了個深呼吸,站在召開宰相會議的政事堂門前。旺季、璃櫻、羽羽大人、霄太師和宋太傅都應該在裡面等著。絳攸的案件也是,最重要的是關於劉輝作為王卻拋卻自己的責任的事,也必須得道歉。
門開了,悠舜先進去了。
劉輝吸了口氣,邁出一步進了門。
瞬間,劉輝感到噼里啪啦威懾的火花直冒,不禁停住了腳步。
環視一番,大家都注視著劉輝。自從先王說『先把臉露出來』在政事堂禁止跪拜的出迎模式以來,劉輝每次進入這間房間時總是受到大家的這種目光出迎。所以這種光景應該和從前相同才是,可劉輝第一次意識到了這種視線。
重臣們怎樣看待自己,他們眼中的王是怎樣的,他們在尋求些什麼——這些從來沒有注意到的事,現在使他感到非常羞愧,他們的視線也如同他羞愧的程度一樣強烈。他們一直是以這種眼光看著劉輝,但劉輝眼中卻對他們視而未見。
劉輝的目光在璃櫻那裡停了下來。如同往常的夜之森林般的深深黑瞳。
在這夜之森林中,劉輝迷路了。
「是作為王,還是作為紫劉輝?」
劉輝使勁兒鼓足勇氣,為了回答那時候的問題簡潔地道歉。
已經,不再逃避了。
「去藍州之事給眾位造成麻煩,真的非常抱歉。再也不會如此輕率地行動了。」
宋太傅目光稍稍緩和,霄太師也輕輕地笑了。璃櫻和旺季微微皺了皺眉。
嘆了口氣,首先開始發言的正是旺季。
「首先您能安全回朝就太好了。對了,聽說您命十三姬為最高女官是嗎?」
「啊,啊啊!是,是的。那樣——」
「我知道這些就可以了。那,在藍州的收穫呢?藍姓官吏什麼時候可以回來呢?」
劉輝無話可說了。
「那個——」
「您和藍家宗主交談過了吧?」
「那——」
旺季銳利的眼神,從劉輝那裡一個一個掏出答案。
眉頭緊緊皺成一團,旺季深深嘆了口氣。
「……完全空手回來的嗎。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去藍州的啊」
「為了把楸瑛——」
「不要開玩笑!和藍家斷絕關係的一個普通人,對朝廷有什麼價值!把『花』送還後自己跑走之後,即沒有帶來藍姓官吏,也不能使用藍家力量。您不會打算就這樣讓他復職吧。」
璃櫻如同夜之森林般的雙瞳也黯淡了。
「……這樣藍家直系從中央消失了嗎……和藍家本家之間的連繫也完全斷了吶。」
劉輝的心像鐘擺似的搖晃了起來。雖然不是打算讓藍家歸順才去的,但是說出去的話讓人聽了只會像借口一樣。雖然優先選擇了回貴陽,但是也許當時果然還是應該和藍家宗主見面談一談。不過那樣的話王座會變得一直空空如也——
璃櫻察覺到王的表情,繼續說道。
「……算了,不能指望藍家又不是現在才有的事,別介意。不過,你最好不要以你之力使藍楸瑛恢復職將軍之位,會變成任人唯親。……你有點,太專註於自己喜歡的人的傾向。你還是一點一點地改正一下比較好。雖然有好惡沒辦法,但是反敗給自己討厭的人的事會變多。那可不是什麼好事。因為你的工作就是盡量讓更多的人在你的手掌心裡。」
劉輝無言反駁。這真的不知道,自己和璃櫻誰才是王了。璃櫻到底是怎麼學會這些事情的呢。
「大家都太性急了。僅是陛下能安全回朝這件事不是就應該值得慶幸嗎?」
羽羽邁著小步走到劉輝身邊,劉輝感動得快流淚了。但是——
「在藍州和十三姬感情升溫了嗎?不要做最高女官,納她為妃不好嗎?」
「唔唔……」
被這歡欣雀躍的聲音嚇得倒仰,然而同時他意外地意識到,如果現在宣布正式迎娶十三姬的話,和藍家之間的緣分就不會斷了。
也許,作為王的話應該這樣做。如同在藍州告訴秀麗的一樣,自己也有了一定的覺悟。可是劉輝還想在這最後的一縷希望上賭賭看。
「再……再讓我……考慮考慮……」
「這樣嗎……那麼陛下……在藍州,有沒有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呢?」
璃櫻和旺季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銳利。
劉輝想起了自己和縹琉花見面的事。但是,不可能在這裡說出自己差點被她殺了這件事吧,而且有血緣關係的璃櫻也在,羽羽也和縹家關係密切。劉輝的記憶中,羽家應該確實是縹門一族。
「沒……沒什麼特別重要的事……」
羽羽用覆蓋著雪白眉毛的眼鏡,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劉輝。意識到即使這樣劉輝也什麼都不打算說後,片刻,緩緩地垂下頭。用只有劉輝能聽見的小聲說:
「……陛下……真是太溫柔了呢。」
在劉輝反駁之前,羽羽握住了劉輝的手。此時劉輝體內流過一陣麻痹似的感覺,因為那種感覺只有一點點,所以在劉輝判定那是錯覺的時候,羽羽放開了手。
「那麼關於陛下不在的這段時間的案件——」
悠舜將春天委託碧歌梨鑄造新貨幣的樣式已經決定和其他的幾個案件報告完畢之後,開始彙報關於絳攸入獄的案件。
宰相會議結束以後,旺季把葵皇毅叫到執務室,並讓其他人迴避了。
「……真是太天真了,這個王。不,皇帝臣子一個樣,太天真!」
旺季嘟囔道。在宰相會議上,王握有反敗為勝的棋子,卻不下。如果老實回答了羽羽的問題——在九彩江發生了什麼的話,李絳攸的問題也就不成問題了。通過司馬迅的報告,旺季已經知道了在九彩江發生的所有事情。
如果當時當場明確地說出縹家命人暗殺王上,命令御史大夫皇毅搜查的話,弒君大案,李絳攸的案件是根本比不了的。其結果定是,與之有關璃櫻和羽羽定然身首異處——以縹琉花的行為來說那是當然的。不管怎樣,對王來說可以贏取最重要的時間,也許就有可能得到救出李絳攸的機會。可是,那個王優先選擇了感情。
不過,好像比以前變得可靠些了
以前的天真小鬼的神色稍微少了點——旺季這樣想。
……不管怎樣,縹琉花的言語舉動太危險了……
旺季的眉頭皺成一團,她的一番行動還夠不成對一切的威脅。
總而言之,藍家逐出了藍楸瑛,與王和朝廷劃清了界線。下面就是另一個最高名門。
「就這樣把李絳攸拉下馬。接下來就交給楊修,會辦得很順利的。」
「遵命!」
旺季閉上眼,從時間的彼岸,傳來應已逝去的聲音。
「我是王,向我跪拜,遵從我。如果你不滿意的話就奪取王位吧!」
自從被稱為霸王的男子逝去,不覺已過了數年。
「……皇毅,為什麼把你安排到御史大夫的位置,你知道嗎?」
「是的!」
「那就行了,你做你認為應該做的事就好。那麼,你退下吧,」
皇毅出去了一次,又馬上回來了,抱來了碟子和罈子等等。在略帶驚訝地皺眉的旺季面前,皇毅穩健地在碟子里盛了些東西。旺季看了之後覺得似曾相識,原來是腌漬的藍鴨蛋。這種藍鴨蛋因為很有營養而非常有名。
「請用,最近,聽說您吃得非常少。」
「上年紀了。」
「是嗎,不論什麼理由,我會在您吃之前一直呆在這裡的。」
皇毅的威懾力增強了。旺季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皇毅是說到做到的人,三天也好四天也好,在吃淹鴨蛋之前他都會拿來鴨蛋然後死粘著你。
旺季想想都覺得很討厭,太愚蠢了。所以,不情不願地拿起筷子伸出手。好久沒吃到藍鴨蛋了,味道非常讓人懷念。
「……這是,那個女孩從藍州帶回來的嗎?」
「是的,這個的話應該會吃——孫陵王大人說過。」
「笨蛋,那個傢伙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就行。他只會說廢話。」
旺季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但是手卻沒停,慢慢地吃光了一碟。
出了這個房間,皇毅就又必須恢復成御史大夫。
「……請慢慢品嘗,如果不小心噎死了會讓我為難的。」
經常緊接著說出不合時宜的話的就是皇毅。旺季突然無力,不要面無表情地說這種話。
「……對霄太師之類的人去說,難得的鴨蛋都變難吃了。」
「為什麼?我非常盼望霄太師能噎死。我不會對他那麼親切的啦!」
皇毅怒上心頭,看來是真的將之當成仇敵了。
如同往常稍微有點不合常情,旺季微微笑著,再一次想起了縹琉花。不擇手段,不放過任何機會的女人。
對於縹琉花出現的事,旺季奇怪地非常掛心。然而她雖然私自地行動了起來,性格惡劣卻不是笨蛋。九彩江雖是縹家的勢力範圍,但這裡是貴陽,而且現在,妨礙旺季也得不到任何好處。那個女人就算想搞也搞不出什麼名堂——
……不,這麼說來以前——
「……皇毅,李絳攸沒事吧?」
「沒事是指?只是關進監獄而已,嚴刑拷打之類的什麼都沒做啊!」
「我知道。只是,縹家開始行動了,有一點……你不知道,我想起以前,這種時候那一家用過陰險手段呢。……現在不至於吧……」
「是暗殺嗎?」
「那確實是最直截了當的做法,可是要想除掉礙事的官吏,對於縹家來說有比暗殺來的更簡單的方法。」
旺季將筷子放在已經空空如也的碟子上,簡單地告訴了他那個方法。
「破壞精神,或者使之接近被破壞狀態。……也許縹家會這麼做。」
皇毅恢復成御史大夫的表情,考慮了一會兒。片刻後,淺色的雙眸揚起了笑意。
「如果這樣的話,反而對我們更有利呢。總之,先轉告清雅吧。」
「羽羽……在九彩江,你覺得姑母大人真的對王什麼也沒做嗎?」
將羽羽背回仙洞省後,璃櫻馬上開口問道。
雖然看到王和秀麗平安回來,璃櫻確實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也感到了奇妙的不安。那個擅長權謀術數的姑母,竟然那麼容易地就讓他們回來了,真是讓人介意。九彩江是仙洞省的管轄,如果有什麼事發生會有藍州府上呈報告,但是現在還沒送到璃櫻的手中。由於陛下是乘坐神速的藍家水軍船回來的,情報沒有那麼快。
「……但是,這裡是貴陽啊……就算姑母大人再怎麼厲害,也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吧?」
璃櫻彷彿說給自己聽般的小聲嘀咕著。對於真切希望能如此的自己,璃櫻也覺得很奇怪。這種感情到底是什麼呢?自己應該只是縹家的一顆棋子而已呀。
此時,羽羽恍然大悟似的抬起頭,雪白的長須有節奏地搖動著。
璃櫻有了不好的預感。
「……羽羽,你想到了什麼嗎?」
「這樣說來現在……李侍郎大人被囚在大牢里吶……」
聽到這個意外的名字,璃櫻瞪圓了黑瞳。李侍郎?為什麼要提到李侍郎的名字?
「……那怎麼了?那並不是什麼非法拘禁吧!」
羽羽的腦袋裡,掠過從前不祥的記憶。告訴璃櫻是一件非常無情、痛苦的事。但是,璃櫻是今後縹一族的當家之人。
雖然琉花會不會真的這樣做,現在還不清楚,但是,如果羽羽的料想成真的話,事先防禦已是不可能的了。於是,羽羽沉重地開口了。
彷彿聽見了瑠花哧哧的陰險笑聲。